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貧窮人的一生不是歷史,彰化隣保館即將消失



過往,散鄉人生活的旋律只出現在文學家的文字中。我們的歷史,從來都只是富戶人的歷史,社會集體對貧窮失憶。

可憐她死了。


她生於一間矮窄的破厝,死於洗衣的那條溪,短短的一生,只有河邊的秋蟲,為她唱最後的輓歌。那樣的旋律,絕不是甜美清脆的,卻也不曾嘶聲泣訴,關於童養媳的命運,那些富戶人的雌牙裂嘴啊,幽幽隱入夜色,散鄉人的記憶經常是安靜的,掙扎只在一夜。

安靜,彷彿不曾存在一般。城市的貧窮如是。

從乞食寮到隣保館,再到救濟院、樂生院,人們不想要貧窮的記憶,只想要彰顯品味的建築,在歷史裡,只看見台灣逐漸成為一座富足之島,看不見可憐的她死去。

在彰化城內,有一處為我們保留這塊記憶的地方,位於賴和紀念館旁邊,在市仔尾與牛稠仔之間(中正路一段226巷),市中心屋頂最低矮的區塊,日式木造房舍隱身其中,以致我們每天經過,卻不曾發現它的存在

台灣僅存的日治時期隣保館遺址,在歷史研究上卻乏人問津


它是台灣目前少數僅存的隣保館遺址,見證台灣早期在日本同化政策之下的睦鄰制度,將台灣的社會福利由傳統私人或宗教團體救濟工作的型態逐漸轉為公共化,與當時西方國家的社會主義思潮接軌,由官方結合民間仕紳,實驗性在各地設置簡易安置住宅與社區睦鄰中心。

隣保制度源於英國倫敦的睦鄰運動,英國牧師Samuel Barnett1884年成立湯恩比館(Toynbee Hall),號召大學生投入貧困地區的各種教育性與服務工作,進而對社區中的窮人帶來生活品質與技能提升的改變,被視為近代社區工作的起源。睦鄰運動影響所及,不僅將英國的社會福利帶向新的里程,也啟發了其他各國社會學家的共鳴,進而發揚與應用。

美國社會學家Jane Addams受到湯恩比館影響,於1889年在芝加哥設置赫爾館(Hull House),成為美國睦鄰組織運動的發起人,赫爾館除了提供救助鄰人的社會福利服務,更成為社會改革的中心,積極爭取移民和勞工的權益,後來Jane Addams成為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女性,赫爾館則成為社會工作的典範,類似的睦鄰之家遍布全美。

而日本最早的隣保館則是由日本勞工運動的先驅-片山潛改造自宅而成,位在東京的金斯利館(キングスレー館)於1897年成立,設有幼稚園及工人夜校,片山潛以此為中心展開勞工運動,同年舉辦了日本歷史上第一次關於工人問題的演說,成立了第一個工會組織,創辦並發行該工會的刊物《勞動世界》,隔年發動日本第一次的鐵路司機罷工,從此日本勞工運動開始發展起來,並深深影響當時到日本留學的殖民地青年們。

日本最早的隣保館,東京神田區金斯利館(キングスレー館
圖片引用網址
 http://oohara.mt.tama.hosei.ac.jp/nk/diary12.html

相對於隣保館這段歷史在台灣乏人問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戰敗國日本將隣保館延續下來,納入社會福祉法的規範,尤其是在同和行政中具備消除部落差別問題的功能,直至今日部分隣保館逐漸轉型為宣導人權文化、社區公共設施、幼兒園的角色。

反觀身為被劃分給戰勝方接管的台灣,卻在戰後棄置了隣保館,與時代的思潮斷裂開來,國民黨政權視日人留下的隣保館為毒瘤,任由地方上的弱勢族群被戰後的劇變所吞沒,這塊原本是庇護所的土地遂成為豺狼所覬覦的俎上之肉,隨著土地炒作,社會主義的理想願景幻化為一張一張紙幣,逐漸落入私人的口袋裡。

相較於倫敦的湯恩比館、芝加哥的赫爾館仍在營運或成為紀念博物館,目前台灣的隣保館僅存不多,在大稻埕創辦「人類之家」與稻江義塾的日本人-稻垣藤兵衛於戰後隨即被遣返回日本,嘉義隣保館於前幾年拆除作為觀光飯店,彰化隣保館正面臨拆除危機,其他分布於台中、豐原、清水、東勢的社會館亦荒沒消散於城市地景中。

成立人類之家又為嘉義農民撰寫訴願書的稻垣藤兵衛曾說:「我們是愛台灣,但是所愛的台灣不是為我們自己愛的,是為台灣愛的,且我們是超越台灣而愛台灣的。所謂超越台灣而愛台灣是什麼意思呢?是說為世界與人類而愛台灣的意思。」(1927,《非台灣月刊》)

這塊島嶼曾經有過超越國族的人類愛,深入貧窮的核心,卻也因為貧窮的歷史不被記載與重視,於是消失在我們的記憶裡,那也許是將來引領我們繼續向前的黑暗之光。然而我們還來不及拼湊台灣睦鄰運動的史料,甚至不曾聽過城市中有一座隣保館,我們還來不及認識戰前早已存在的社會住宅雛型,隨即就要失去。


彰化隣保館目前即將遭到土地所有權人拆除,住戶被迫搬遷







「賣!將阿金來賣!唉!賣子原是貧人的事,但是咱也只有阿金一個。」

彰化隣保館距離當年賴和行醫的醫館非常近,賴和於1931年在《台灣新民報》連載了〈可憐她死了〉這篇小說,以阿金這名童養媳為主角訴說台灣無產階級人民的生命歷程。1936年,賴和邀請乞食寮的老吟遊詩人到醫館彈唱月琴,抄錄下〈辛酉一歌詩〉,在民間膾炙人口的戴萬生起義,被傳唱在乞食的街頭,濃縮了島嶼民間底層的文化。

隣保館的遭遇,是台灣歷史的縮影,也是人們不願正視的角落,貧窮人的歷史在記載中消失了,在城市中被抹去。筆者日前欲展開彰化隣保館文史調查工作,卻從現有住戶口中得知六月底即將被迫遷離的消息,事實上,住戶與財團法人臺灣省私立臺中仁愛之家的訴訟纏訟多年,究竟這片市值上億的土地如何在戰後輾轉劃於私立台中仁愛之家所有?判決仍有諸多爭議,其中的居住正義問題與文史歷史價值保存之迫切,嚴重缺乏社會關注。

針對現有住戶訪談歷史記憶,刻不容緩,與賴和文教基金會合作展開的田野調查計畫,希望有興趣的志士可以一同來關心。賴和基金會於530日上午舉行的地景導覽,將帶領大家走入即將消失的彰化隣保館區域,下午則邀請隣保館現有住戶、慈生仁愛院院長共同與談,邀請各位民眾一起來參與,找回這座城市失憶的拼圖。



文/林虹汝 201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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